10月下旬的广州气候宜人。55岁的前田浩二在一间咖啡厅的前台点了自己想喝的咖啡,随后坐在沙发上,等待着自己的翻译和他会合。
2024年是前田浩二在中国工作的第十个年头,如今他已经定居在了广州。十年下来,他学了一些简单的中文,点餐、打车、网购都可以独立完成。但得知要在记者面前回顾自己的执教生涯时,他还是叫来了翻译,以便精确地表达。
就在不久前结束的中乙赛季,前田浩二刚刚带领海口名城队保级成功。虽然和俱乐部的合同到年底才到期,但完成了比赛任务的前田浩二,此时已经没有了任何业务上的压力。
“我喜欢广州。”前田浩二喝着咖啡说:“我早已适应了在这里的生活。今后我的教练生涯,应该会继续在中国延续。”
2015年,前田浩二来到中国,担任浙江莱茵达女足的主教练。回忆起来中国的契机,他提到了中国球迷非常熟悉的前浙江队主教练冈田武史。
“我有一个大学学弟,在日本J联赛的公司工作。冈田教练和我的这个学弟联络之后,介绍我来了杭州。”前田浩二回忆:“在46岁的时候第一次出国执教,让我心里稍有不安。但既然决定要来了,就没有任何犹豫,下定决心来到了中国。”
前田在浙江的执教经历并不长。由于2021年全运会要在陕西举行,陕西足协对这届全运会适龄球员的培养和训练十分重视,希望能有成绩的突破。他们为2004、2005、2006三个年龄段的球员都请来了外籍教练。而前田浩二,就是2004年龄段队伍的主教练。他从2017年就来到了西安,开始带这支全运队。
前田浩二回忆道:“当时由于陕西足协对于邀请外籍教练没有太多的经验,所以想要进行一些对比。除了我之外,他们为05年龄段队伍请了一位葡萄牙教练,为06年龄段请了一位巴西教练。过了半年到一年之后,陕西足协看到了我带的04年龄段球队的变化,最终决定让其他两个年龄段的队伍也走日本足球的路线。”
当陕西足协把其他两支队伍的主教练也换成日本籍教练后,前田浩二就成了陕西足协的青训总监。而前田浩二打动管理者的并不只是他的执教能力,还有他严格管理的作风。
当时,陕西足协的这支2004年龄段队伍在组建时,和当地的某所学校有合作,这些小队员平时就住宿在学校里,也需要在学校上文化课。前田浩二除了扮演教练角色外,也承担了家长的部分任务。他每天早上六点钟起床,并且监督孩子们一个个地起床、整理内务。
“众所周知,选择踢球的孩子往往是不喜欢读书的。”一位接近前田浩二的人士回忆起当时的情况时说:“这些孩子们往往不能够集中注意力学文化课。前田教练得知后,自己搬了个小板凳,就坐在教室的后排监督他们。孩子们看到教练在场,吓得不敢再调皮捣蛋。学校老师都对此很高兴。”
前田浩二说:“想要成为一个职业球员,需要有良好的素养和生活习惯。”他规定,小球员们只要学习成绩不达标,就不能参加训练。他的管理甚至延续到了食堂,除了对队员们的饮食严格要求外,还要求所有球员不能挑食、不能浪费,必须把发给自己的那份饭菜吃干净。用前田的话说:“吃饭也是训练。”
由于陕西足球管理层的变动,培养球员的思路也产生了变化。2019年,前田浩二离开西安,前往广州恒大任教,执教恒大的2002年龄段梯队。
2002年龄段的队伍,恰好是要从恒大足校毕业,向一线队输送的关键年龄段。但从整个中国足球的角度而言,这个年龄段的球员匮乏、个人能力不突出,可以说是处于中国足球谷底的一批。对于前田浩二来说,这是一份并不容易的工作。
此前恒大在梯队的培养上,一直都是在走西班牙路线,而前田浩二是恒大任命的第一个日本籍教练。对于恒大为什么改走日本路线,很多人认为是资金原因,“请不起”西班牙教练所导致的。而前田浩二认为,这其中还有另外的原因:“恒大有着非常严格的‘三九队规’。但是来自欧洲的教练或许在场外的管理方面不够严格,甚至对队规的执行是打折扣的。这导致球队的作风和场外的纪律出现了一些问题。所以恒大在找我来的时候曾经明确提出:除了希望我能带来日本足球的理念和细节之外,还希望我能够对球队进行严格的管理。”
但是,前田浩二来恒大的时机并不好。这时中超已经到了金元足球的末尾,广州恒大也正处于由盛转衰的转折点。2021年,由于恒大的资金问题影响到了俱乐部的生存,前田浩二在合同没有到期的情况下主动离开了俱乐部,给俱乐部减轻负担。
离开恒大之后,前田浩二对恒大足校的模式总体认可,但认为这种模式是中国独有的:“因为中国很大,无论是恒大,还是绿城、鲁能的足校,如果要把全国范围内的好球员集中起来,只能是这种住宿的形式。这些球员远离家庭,这就要求我们作为教练,要代替家长去教育、关爱孩子,需要了解更多方面的知识,工作时长也会变长。”
离开恒大后,前田浩二前往武汉三镇,担任U17梯队主教练。当时的三镇也想走日本路线,希望前田浩二能够介绍来更多的日本籍教练。因此,前田浩二在三镇的角色不光是一个梯队教练,还成了日本籍教练的招募人。现任中国U16男足主教练上村健一曾在武汉三镇执教2005年龄段梯队,当时就是由前田浩二介绍过来的。
前田浩二真正被大多数中国球迷所熟悉,是在他加盟申花之后。
吴金贵执教上海申花时,前田浩二获得了吴金贵的认可,进入了申花的教练组。吴金贵负责制定球队战术打法的大方向,前田浩二负责技战术训练和执行。
对于吴金贵,前田浩二非常认可:“我在申花和吴指导学到了很多。正是因为和他的共事以及学到的经验,才使得我在后来执教海口名城时能够保级成功。”
前田浩二和吴金贵在申花共事期间夺得了足协杯冠军。但是,吴金贵的执教在申花球迷当中也引发了一些争议,其中一个比较大的争议,就是他对外援特谢拉的态度。
在吴金贵执教申花期间,葡萄牙外援若昂-特谢拉的状态长期低迷,这也让吴金贵对他逐步失去了信任,屡屡将他放在板凳上。而本赛季斯卢茨基执教申花后,特谢拉的状态突然有了巨大的变化,成为了申花绝对的中场主力,发挥出色。这也让吴金贵很不解,他离开申花后,曾公开对此表示疑问,甚至质疑特谢拉在他手下有“踢假球”的嫌疑。
对于特谢拉在吴金贵手下发挥不佳的原因,前田浩二给出了自己的解释:“我个人了解到,去年特谢拉的爱人和孩子没来到中国。他一个人在中国的生活方面不够稳定,而今年特谢拉的家人来到了中国,这对他的状态提升有帮助。另外,2023赛季开始前的冬训,我们一直练的是传控和高位逼抢,特谢拉和我们一直练的都是这种打法,他或许也更喜欢这样的足球。但是申花的国脚由于受到国家队的征召,加上入选了亚运队的队员要备战亚运会,申花的许多国字号球员错过了冬训。等他们回来之后,联赛马上就要开始了。全队磨合不充分的情况下,我们的打法做了调整,决定先做好防守,打对手的反击。刚开始改变策略的时候,特谢拉还是能接受的。后来他由于伤病和竞技状态的下滑,加上他本身又是喜欢持球的球员,当球队的技战术打法发生变化的时候,没有处理好现实和理想的关系。”
虽然在赛季中出现了这样的插曲,但吴金贵带队夺得了足协杯的冠军,给赛季画上了一个比较圆满的句号。由于吴金贵整个教练组和申花签订的是1+1合同,规定只要打进联赛前八,就可以自动续约一年。联赛第五外加足协杯冠军,让吴金贵的教练组以为,续约是板上钉钉的事情。但申花出于球队发展的考虑,决定聘用俄罗斯教练斯卢茨基,和吴金贵的教练组解约。
作为吴金贵教练组的一员,前田浩二本以为自己肯定也可以续约,因此在联赛结束后并没有找新的工作,而是回到了日本休息,等待新赛季的到来。但到了12月底,他收到了申花和整个教练组解约的消息,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成为了自由身。
实际上,在前田浩二离开申花前,青岛西海岸时任教练黑崎久志就多次邀请他来做自己的助手,当时前田并未同意。但在和申花仓促解约之后,由于寻找新工作的时间不多,他还是接受了黑崎的邀请,担任青岛西海岸的助理教练。
前田浩二和黑崎久志虽然都是日本人,但两人此前并不熟悉,也从来没有合作过。两人共事不久,就出现了理念上的冲突。
“黑崎教练没有一个明确的打法。”前田浩二说:“我作为他的助理教练,不知道怎么向球员解释他想要踢什么风格的足球。包括每一个教练组成员,都没有明确的分工。”
在这种情况下,前田浩二向黑崎久志提出了建议,向他拿出了一套技战术方案。但黑崎久志的反馈并不积极,两人的沟通也并不顺畅。于是在今年5月,前田浩二感到自己在这个教练组里继续待下去意义不大,就辞去了在青岛西海岸的工作。
前田浩二离开西海岸后,中乙南区的垫底球队海口名城对他发出了执教邀请。但由于同时也有中超、中甲俱乐部对前田浩二有意,他并未第一时间接受,而是在等待着更好的机会。但由于种种原因,前田浩二并没有遇到执教中超、中甲俱乐部的合适时机,最终选择接受了海口名城的邀请。
海口名城在中乙第一阶段一场都没有赢。前田浩二上任的时候,球队打了16轮比赛,只平了4场,输掉了12场。当时几乎所有和前田熟悉的人,都劝他不要接手这支球队,因为任务实在是太艰巨了。
海口名城俱乐部的人员构成比较特殊,很多都是出自广州恒大或是武汉三镇的年轻队员。恰好这两家俱乐部都是前田浩二工作过的,因此许多人认为,海口名城正是看中了这一点,才把他请来,好让他执教自己所熟悉的球员。
但前田否认了这种猜测,认为这只是一个偶然。当他真正看到这支球队的现状时,他的第一感受并不是“有很多熟悉的队员”,而是“这个样子,想保级很难。”
“首先,球队的所有球员,没有能打90分钟比赛的体能。”前田浩二回忆:“另外,由于球队一直不赢球,看不到希望,整支球队已经丧失了自信心,没有了干劲和积极性。我们如果想要保级,就要解决掉这两个问题。”
前田浩二找到了海口名城队的两名教练组成员,他们从赛季初就一直在球队里。在向他们收集了信息后,前田发现球队此前的训练没有强度,力量训练也没有做到位。另外,夏季转会窗口引进的新球员,往往是上半赛季没怎么打过比赛的。他们刚到队的时候,竞技状态和身体状态也不在最佳。
前田浩二布置了明确的技战术体系,先追求做好防守。在对球队做了综合战斗力的评估之后,他把球队的四后卫阵型改为五后卫。
海口名城队在前田浩二上任后的前两场球拿到了两分,分别打平了深圳青年人和上海海港B队。但是,这两场球海口名城都是在领先情况下被对手追平的。到了下半场,球队出现了明显的体能下降,导致前田浩二所做的换人都不是技战术换人,而是被迫换人。好在这两场球结束后,联赛就进入了间歇期,这给了前田浩二很好的改变球队的机会。
“一支球队如果一直都没法赢球,说明这支球队的纪律和生活管理,以及场上训练的态度都是有问题的。”前田说:“我对球队一直强调两点要求:第一是要有赢家心态,什么事情都要去追求赢;第二就是用比赛的要求去对待训练,绝对不允许在训练里有任何的松懈。包括一些球员在场地里完全不动脑,这种事情是我完全不能接受的。”
当然,由于海口名城在联赛倒数第二轮客场绝杀北理工的进球有越位嫌疑,一些声音认为,本赛季海口名城的保级是出于幸运。对这样的说法,前田浩二并不同意:“我反倒认为,我们下半赛季并不幸运。有一段时间,台风袭击了海南岛,导致我们的一轮比赛被推迟了。后来补赛的时候,我们需要8天时间踢3场比赛。这导致我们的体能出现了问题,该拿下的比赛没有拿下来。这让我觉得我们的运气其实是不太好的。但是,这种想法对我只是一瞬间的,我立刻把事情往好的方面想:比赛推迟了,意味着我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和球队在一起,把技战术和思想继续统一。”
前田浩二确定了7名球员作为球队的主心骨,把球队想要达到的方向传递给这7位球员,把他们视作是自己在场上的“代表”,让球队在场上达到思想的统一:“一名教练想把一支球队完全打造成自己的队伍,至少要三年的时间;而如果要让这支球队按照自己的想法去踢比赛,最少也得三个月。我接手的时间比较短,快到三个月的时候,队伍逐步走上了正轨。”
无论外界认为海口名城的运气好还是坏,一个数据是不容忽视的:在前田接手前,海口名城队16轮只拿到了4分;他接手以后,球队12轮拿到了19分,用脱胎换骨来形容并不为过。
在中国执教十年后,前田浩二对中国足球已经有了较为深入的了解。当记者问起中国足球所面临的问题时,前田浩二给出了非常果决的回答。
“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没有一个明确的构造,体系没有搭建好。”前田说:“大家没有搞清楚,中国球员的优点在哪里?怎么去发挥这个优点?从基础开始,其实就应该尽可能发挥中国球员的优点。中国来过很多外籍教练,一个外籍教练可能带队时间并不长,但他肯定会留下一些好的东西。下一个外籍教练来的时候,怎么把这些好的东西保持下来?另外还有一点:无论中国足球要学谁,关键是敢不敢打破常规的思维?想不想发生改变?还是害怕发生改变?”
前田浩二用中国U16国家队主教练上村健一举了例子:“上村教练刚来中国的时候,在广州富力的青训队执教。我到武汉三镇之后,把他挖到了三镇。后来,我也介绍上村和中国足协接触。上村教练做了很多外籍教练在中国不敢做的事情:踢攻势足球、打高位逼抢。这些都可能给中国足球带来改变。”
上村健一的U16国家队坚持从后场开始组织地面进攻,曾在一些比赛里由于后场的自身失误而丢球。有声音称,中国足球并不适合传控的打法,而是需要打得更简单一些。对此,前田浩二并不完全认同。
“首先,赢球确实是足球的目标。”前田浩二说:“可是用什么样的方法去赢?许多人觉得,要用简单的方法去赢。这个我可以理解,但是到现在为止,中国足球很长时间都在踢简单的足球,可是中国足球和世界的先进足球差距却越来越大。”
同时,前田浩二对“传控”这个概念也进行了新的解读:“所谓的传控,并不是目的。上村教练的这支队伍,也并未把传控当作目的。我和上村是很好的朋友,我们俩的理念是一样的——如果对手的身后有空间,我们一样可以利用长传,打对手的身后。如果对手高压逼抢,我们一样会利用对手身后的空间。上村给这支球队带来的主要是观察和临场的判断。此外,我们强调进攻的优先顺序:先看对手的球门,然后是身后、中间、两边。传球并不是目的。”
“很多外籍教练也和我说过:中国球员踢不了复杂的、需要动脑的足球。但我认为,关键点不在于中国球员不行,而是你作为教练员,怎么把球员教会。在这一点上,我和上村教练的想法是一致的。”
活跃在中国足坛的日本籍教练有很多,但像前田浩二这样执教十年的并不多见。尤其在职业足球界,前田浩二已经成为了来华时间最长的日本籍教练。他说:“两三年的时间,很难完全理解一个国家的文化和足球的情况。我在中国这么多年,相信自己明白如何能给中国足球带来帮助。我也希望在未来,能为中国足球做更多的贡献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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